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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3章 番外五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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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木前輩大駕光臨,不知有何貴幹?”

木小喬也不繞圈子,坦然道:“確實有事,我想見一見貴寨中的吳小姐——為中原武林著書立傳的那位。”

李晟和周翡聽了這話,臉色都是一變,兩人不動聲色地對視了一眼,周翡摩挲了一下刀柄,李晟則十分謹慎地說道:“吳姑娘確實是我們寨中人,但她出身大戶人家,有時難免不懂江湖規矩,或有莽撞之處,倘若她寫了什麽得罪朱雀主的東西,也是我們疏忽了沒和她提的緣故,還望見諒。”

“我又不吃人,這麽防備做什麽?”木小喬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,笑道,“我聽說她最近寫到了霍家堡的腿法,想打聽打聽她寫完了沒有,倘若已經完成,能不能先借來看看?勞駕和她說一聲,我不白看,拿‘百劫手’同她換。”

李晟想了想,朱雀主是出了名地愛打架不愛耍手段,話說到這種地步,應該沒什麽惡意。而且周翡正是全盛狀態,活人死人山四大魔頭到齊了她也能一刀切開,倒不必怕,於是兩刻過後,吳楚楚來了。

當年霍連濤拋家舍業,從洞庭逃到永州,又在永州作了一回大死,將顯赫一時的霍家堡作得渣也沒剩一個,曾經縱橫天下的霍家腿法眼看要失傳,幸虧吳楚楚尋訪到了一位隱居的霍家堡故人,又輔以四十八寨中霍老堡主故交的前輩意見,花了近一年的功夫,將霍家腿法補全了。

吳楚楚走遍千山萬水,不是為了將一幹秘籍私藏的,本就打算寫完後在江湖上傳閱,所以聽了木小喬的意思,她沒什麽意見,痛痛快快地把手稿謄了一份,讓他帶走了。木小喬此行目的達到,便不再耐煩和李晟他們扯淡,起身就要告辭,吳楚楚卻突然叫住了他:“朱雀主。”

木小喬一頓。

只見吳楚楚將方才得到的“百劫手”抹平,平整地放在膝頭,好像她翻看的不是徒手剜人心的魔功,而是某位大儒手中流下來的四書五經註釋本,連那血淋淋的圖稿都跟著斯文風雅了起來。

“我見識短淺,鮮少見到‘百劫手’這樣的功夫。”吳楚楚溫文有禮地沖他笑了笑,“多謝朱雀主讓晚輩長了一回見識。”

木小喬懶洋洋地問道:“怎麽,吳小姐有什麽見教?”

“不敢當,晚輩只是個門外漢,自己武功也稀松平常,不敢拿淺見貽笑大方,”吳楚楚十分謙遜地說道,“但總是聽老人說‘過猶不及’,我見朱雀主的百劫手剛烈異常,不留餘地,時間長了,不免傷人傷己,霍家腿法又是極霸道的硬功,若不是自小培養,強行練起,也容易傷人……我是看朱雀主面色略有憔悴才多這一句嘴,霍家腿法雖然交給您了,但也請您多保重。”

她聲音輕柔,語氣和緩,聽在耳朵裏叫人十分享受,哪怕是罵人的臟話,從她嘴裏說出來,別人恐怕也不覺得是冒犯。木小喬雖然一貫任性妄為,但對賞心悅目的人,脾氣往往會好一些,聽了這話,他不以為意地笑了一聲,看了吳楚楚一眼,他帶著幾分彬彬有禮,出言不遜道:“多謝,不關你的事。”

說完,也不與主人家告別,便徑自揚長而去。

周翡一出長老堂,正好和慢騰騰收拾完茶具的謝允走了個對臉,謝允十分手欠,順手一撈,將她撈進懷裏,四下張望一眼,見遠近沒人,便翹起尾巴,在她嘴角偷了個香:“朱雀主這麽快就讓你們給打發了?怎麽,吳小姐那霍家腿法的一章居然已經寫完了?”

“起開,”周翡按住他十分不老實的手,“你怎麽知道他來幹什麽?”

謝允嘴角一翹,仗著自己個高,伸手按在周翡頭頂:“小紅玉,為父無所不知。”

周翡:“……”

姓謝的恐怕是活得不耐煩了。

“木小喬與霍老堡主關系匪淺,你不是都知道麽,”謝允見好就收地縮回手,笑道,“不然當年他弟弟霍連濤怎麽支使得動朱雀主?哎……話說回來,要不是他的人打劫了李公子,又把你引到地牢,我還沒緣分見你一面呢,算起來,朱雀主還是你我的大媒人,方才應該留他喝一杯才是。”

被打劫的李公子正好出來,聽了個正著,當場給氣成了一個葫蘆。

謝允因嘴欠得罪了大舅哥,眼看大事不好,連忙腳下生風,施展開他騰雲駕霧似的輕功,裹挾著周翡逃之夭夭。

一路跑回了他們倆的小院,周翡才問道:“我只聽過木小喬挖人心的故事,他與霍老堡主到底有什麽淵源?”

“我知道兩個故事,你想聽哪一個?”謝允豎起兩根手指,“一個類似江湖謠言,只是傳說,另一個倒有來龍去脈,聽起來比較合情合理。”

周翡問道:“合情合理的是什麽?”

“木小喬是海天一色的見證人之一,這你知道,”謝允道,“所謂見證人,就是‘中人’,兩邊拿好處,監督兩邊。”

周翡點點頭:“他和我聊起過,他說‘一邊答應幫他查一個仇人的身份,一邊答應幫他脫離活人死人山’。”

“他跟你聊?”謝允楞了楞,追問道,“什麽時候?聊了什麽?周翡,你這就很不對了!平時在我面前就沈默寡言的,逗你多說幾句就翻臉不耐煩,怎麽在外面跟都能聊?”

周翡道:“你在東海躺屍的時候。”

“好啊,還是趁我看不見你的時候,”謝允指責道,隨後他半真半假地學著木小喬捏起嗓子,“難道你喜歡這種腔調的小妖精,我也會……”

周翡:“滾,說人話!”

“哦,”謝允如願以償地討了罵,老實了,繼續道,“見證人要確保知情人不把秘密說出去,還要防止梁紹殺人滅口,肯定是跟在知情人身邊。鳴風樓的二位樓主來到你們四十八寨,封無言隱姓埋名去了齊門,山川劍活著的時候,霓裳夫人帶著羽衣班客居在殷家附近,木小喬自然就到了岳陽——那時活人死人山內訌,四大魔頭分崩離析,南北正邪兩道都等著將他們逐個擊破,木小喬來到霍家堡,也是霍老堡主答應幫他脫離活人死人山,給予庇護,兩人雖說是互相利用,那麽多年下來,大概也頗有交情,想來朱雀主並不像傳說中那樣兇殘不講理,還是有情有義的。”

周翡想了想,總覺得這故事雖然合情合理,卻又有什麽地方不對,因為依她看來,木小喬比傳說中還要兇殘不講理,他一身戾氣逼人的百劫手,心冷似鐵,這些年跟在他身邊的朱雀教眾螞蚱似的死了一茬又一茬,從來也沒見他吝惜過,可見其心性之涼薄,並不是相處久了就能見交情的——霍老堡主傻了以後,十多年來與木小喬相交甚篤的是他弟弟霍連濤,木小喬照樣說殺就殺,都是親兄弟,難不成霍老堡主真能比霍連濤英俊百倍麽?

周翡便問道:“江湖謠言又是什麽?”

謝允道:“說木小喬年幼時家破人亡,曾經被賣到戲班裏,班主是個王八蛋,專門虐待小孩子,還要撿生得漂亮的糟蹋,被當時還是少年的霍老堡主遇見,順手救下帶回家。”

周翡奇道:“霍家堡是名門中的名門、正派裏的正派,他既然被帶回了霍家堡,是怎麽長成這幅德行的?”

謝允:“他並不是在霍家堡長大。”

周翡:“怎麽?”

謝允嘆了口氣,說道:“你和羽衣班的人混慣了,大概不知道,早年民間戲子中其實沒有那麽多坤角女伶,大多還是男旦的天下,為了扮起來像,便將那些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從小充作女孩養,久而久之,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,木小喬那時正是年幼懵懂的年紀,像一棵被強行修剪出來的病梅,所以一不小心便誤入歧途,對救過他又同他要好霍老堡主起了‘女孩的心思’,被當時霍家堡的長輩瞧出來,自然不願意讓自家少主同一個來路不明的小戲子攪合在一起,就使了手段,將他驅逐出霍家堡,自此有了一段恩怨情仇。”

周翡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什麽叫做“女孩的心思”,“啊”了一聲,楞楞地問道:“真的假的?”

謝允大笑:“當然不是真的,跟你說了是江湖謠言——差不多的故事至少還有十八個版本,多獵奇的都有,我這是給你挑了個頗為正經的呢。”

蜀中附近小鎮,因為有“千歲憂”先生常駐,在淫`詞艷·曲方面總能高過其他地方一籌,漸成一景,吸引了一幫吃閑飯的騷客們來此游歷,連路邊茶樓酒肆之類都比別處繁華不少,木小喬獨自一人經過小鎮上一座茶樓,聽見裏面正在唱新出的詞曲。

近年來,國仇家恨的故事大家都聽膩了,風花雪月與才子佳人的風尚又起,木小喬素來愛這些靡靡之音,便走進去駐足細聽。

一曲終了,戲班的小跟班將盤子頂在頭上,四下來討賞,那孩子不過八九歲的模樣,長了一張團團圓圓的小笑臉,倒騰著兩條短腿跑上跑下,一不留神,被隆起的木條絆了個大馬趴,正摔在木小喬腳下,客人們都是來取樂的,見他出醜,便哄堂大笑,男孩爬起來,眼角嘴角一耷拉,像是要哭,可是到底不敢,擡頭的瞬間就忍住了,強行拗出了一個沒皮沒臉的笑模樣,猴兒似的從地上一躍而起,團團作了個憨態可掬的揖,引得眾人又一陣發笑,他便搖頭擺尾地朝那笑聲最大的人討錢。

轉了一圈回來,又討到木小喬腳下,那小男孩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,不料正對上大魔頭冷冷的目光,嚇得一激靈,再不敢造次,連忙低頭含胸地將托盤往身後一藏,小心翼翼地往後退去。

退出了十幾步遠,小男孩憋了半死,這才大出口氣,正想回頭張望,忽聽耳畔一聲輕響,他吃了一驚,只見托盤裏多了一錠碎銀,足有二兩,男孩張大了嘴,連忙去看,方才那位嚇人的客人已經無影無蹤了。

有這樣的收獲,想必今天下去就不用挨打了,小男孩沒料到那位兇巴巴的客人竟肯這樣好心,命賤的孩子向來無人憐惜,很容易知足,臭揍少挨一頓是一頓,於是歡天喜地地跑了。

此後,吳楚楚雖將霍家腿法與其他一幹快要失傳的功夫公之於眾,但因霍家腿對資質與苦功太過苛求,問津者寥寥,倒是二十年後,江湖中有一派名為“長風”,竟以霍家腿法見長,掌門姓霍,是個雖然初出茅廬、但老成持重的後生,自言並非霍家堡後人,只是個不知爹娘姓甚名誰的孤兒,從小跟師父學藝,師父給改了姓。至於霍掌門尊師是哪位,他便諱莫如深了,有人問起,長風派便只說他老人家退隱已久,不願再傳出聲名,此事一直是個謎。

江山百代,漸漸不再有人追究,當年霍家堡雖然分崩離析,功夫卻機緣巧合,就這麽一直流傳了下去,也算源遠流長。

番外五 狂瀾之巔 · 一

“李瑾容,你要造反嗎?”李徵怒不可遏地夾著一截斷刀,拉高了調門。

斷刀是從他那倒黴姑娘手上夾斷的,倘若他方才出手慢了一分,斷的恐怕就是“乾元”派首徒身上的某個部件了。

這一年,李家大姑娘瑾容年方十七,大眼睛雙眼皮,天是老大、她是老二。

乾元派是四十八寨之一,平日裏不言不語,十分和氣生財的門派,掌門座下大弟子宋曉非與李瑾容同歲,也是個翩翩少年郎。不過這少年郎從小就是李姑娘的跟屁蟲,在她的毆打中十分茁壯地長了七尺高,可能是打壞了腦子,竟求著他師父到李寨主面前說親。

乾元的宋掌門聽了他的白日夢,也很發愁,認為自家徒弟挨揍上癮的毛病可能得吃藥,到底耐不住小輩幾次三番地磨,只好硬著頭皮找上門來。

李徵聽了他的來意,沒發表什麽意見。因為知道自己說了不算。他亡妻去得早,自己又是一副好性子,對一雙兒女很是憐愛,難免縱容多過管教,等察覺管不了的時候,已經來不及了。

李瑾鋒的溫吞性情倒是隨了他,李瑾容卻不知在娘胎裏出了什麽問題,天生帶著一點邪氣。她非但不像個女兒家,連個名門正派之後也不像,四十八寨“奉旨為匪”本是笑談,大家都是掛名土匪,本質還是大俠,唯有李姑娘匪得貨真價實。她桀驁不馴、心狠手辣,而且為人處世非常之混,是一筆八張算盤也打不清的混賬,惹急了她,什麽事都幹得出來,除非舍得真刀真槍地動武砍她,不然李徵自認不是她的對手,哪裏敢做她的主?

李徵正要開口婉拒,李瑾容正好不知有什麽事跑到了長老堂,將這尷尬的提親來龍去脈聽了個尾巴。

李徵心道:“壞了。”

果然,李姑娘二話沒說,徑直闖進長老堂,提刀就砍。和和氣氣的乾元掌門見勢不好,忙在李徵的護衛下帶著自己哭哭啼啼的小徒弟逃之夭夭,剩下這一對名刀父女自行斷官司。

李徵把斷刀往地上一扔,七竅生煙。

然而十七八歲的大姑娘,既然已經到了說親的年紀,總不能說打就打,而李寨主素來是溫良恭儉讓,氣急了罵人,也就會說一句“豈有此理”,四個字來回車軲轆未免欠了些氣勢,他無計可施,氣得連幹了三大碗涼茶。

李瑾容手中半截刀身猶在震顫,面無表情,不知悔改。

李徵怒道:“今天同門相殘,明天你是不是就要欺師滅祖!”

李瑾容振振有詞:“我沒同門相殘,就宋曉非那廢物,我三刀能把他肋板剔出來燉一鍋,我跟他殘得起來麽?”

李徵聽了這番厥詞,失手摔了茶碗蓋:“那你就是恃強淩弱,更不是東西!”

李瑾容理直氣壯:“我怎麽他了?我方才用的是刀背,又沒想真砍死他,你又憑什麽夾斷我的刀?”

“刀斷了是你自己學藝不精!”

“他挨揍也是他學藝不精!”

李徵叫一口怒火噎住,燒熟了大半副心肝肺。

李瑾容想起自己方才自覺排山倒海的一刀,竟能被李徵在猝不及防間以兩指夾斷,非但沒有生出對長輩的讚嘆,反倒有了一腔咬牙切齒的不甘心,她越想越不服,於是對著威名赫赫的南刀道:“爹,你等著,早晚有一天,我也能砍斷你的刀!”

李徵:“……”

這丫頭的破雪刀是他手把手教的,不知哪出了問題,沒有一點“無鋒”的君子氣度,反而剛烈得有些不知進退,李徵總怕她過剛易折,著實操碎了心。他知道李瑾容吃軟不吃硬,只好勉強壓下聲氣,語重心長道:“瑾容,獨木不成林,我們四十八寨共同進退,同門之間,是要講顏面的,人家看得上你,誠心誠意來求,無論如何都是好意,你不願意,找個借口推了就是,怎能這樣無禮?”

“同門顏面”在李大小姐眼裏一文不值,聽了這番啰嗦,她用鼻子出了口氣。

李徵又喋喋不休道:“乾元的宋掌門前些日子同我說,想問問你哪天方便,去他那指點一下後輩弟子功夫,我看啊,不如你明天就過去一趟,去了跟人家好好說話,也算賠禮道歉。”

李瑾容斬釘截鐵道:“不去。”

她在刀法這一道上,是老天爺賞飯吃,單憑著一把破雪刀,十四五歲時就已經能同四十八寨的長輩們一較高下,眼下不說四十八寨中年輕一代,就是不少門派的長輩掌門之流,動起手來也要讓她三分。便有人時常請李瑾容代李徵指點一下自家後輩,剛開始還好,有人叫她就去,只是去了沒幾次就煩了,她單以為自己那弟弟李瑾鋒已經是世間罕見的笨蛋,沒料到天下之大,無奇不有,一蛋更比一蛋蠢!

李徵不是慫人也壓不住火了:“李瑾容,四十八寨裝不下你了是不是?”

“要去你去,”李瑾容口出狂言,轉身就走,“我不去那特產是蠢貨的地方浪費口舌。”

話音沒落,這一身反骨的大姑娘就縱身上樹,身形一閃便不見了蹤影,剩下她爹一個人原地跳腳。

李徵火燒火燎地生了一會悶氣,終於還是無奈。他推開窗,望著被李瑾容借力一躍時震了一地的碎花瓣,心裏忽生郁結。

兒子瑾鋒從小被強勢的長姐壓制,習慣了看她臉色,為人處世上便少了幾分主心骨,仁義有餘,魄力不足,有時候還有點不靠譜。至於女兒瑾容……李瑾容的根骨、悟性、毅力,無一不是萬裏挑一,好像是李家歷代列祖列宗各取了一點精華,全都傾註在她身上,天分卓絕,比同齡的男孩還要強出百倍。

偏偏又是這麽一副孤傲驕狂的心性。

當此亂世,有天賦鐵肩,她肯不肯擔這一副道義?

她沒見過天高地厚、世情險惡。不知什麽是外,自然也不知什麽是內,從未遇見過危難,更不懂太平難得。

四十八寨,現如今不過是看在他們這些老家夥們的交情上勉力維持在一起,將來怎樣呢?後輩們,當真有人挑得起這根匪旗麽?倘若不行,這南北夾縫裏“匪寨”中人,會落個什麽下場?

李徵一想就想多了,出神良久,被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打斷,他這才回過神來,不由得自嘲一笑,不明白自己怎麽突然憂慮起身後事來了,左右他正當壯年,少說也還能庇護四十八寨一二十年,少年人心性不穩,最易變化,到時也許兒孫自有兒孫福、車到山前必有路呢?

“李師伯!”腳步聲到了門前,來人頗為慌張地喊了一嗓子。

李徵放開心胸,應道:“什麽事?”

“山下暗樁傳信,見您那位朋友段姑娘在附近與人動手爭鬥,對方仿佛是北鬥的人!”

李徵的眼角倏地一跳。

番外五 狂瀾之巔 · 二

秀山堂的考核被李晟改成了半年一次,師父準了就能報名,到統一考核那天,領了牌子去排隊即可,每個考核日都會引來眾弟子爭相圍觀,堪稱盛會。這會正是臨近中秋,出門在外的弟子們能回來的都回家過節了,秀山堂四十八根木樁的守樁人難得沒有缺勤的,連萬年空缺的李家木樁也出了考核人——周翡回來了。

李瑾容來得早不如來得巧,她經過時,正趕上秀山堂繁瑣的儀式與過場已經走完,弟子們開始逐個登臺。

小弟子們一個個摩拳擦掌,有默默數著場中木樁的,有反覆檢查自己兵器的,還有緊張得來回往茅房跑的。四十八張紅紙花在風中獵獵而動,只聽“嘡啷”一聲鑼響,一個小弟子應聲沖進木樁陣中。他一看就是早有準備,進入場中,頭也不擡地避開了各派長輩和精英,從最東邊開始,直奔資歷最淺的小師兄,一路爭分奪秒,香燒盡的時候,正好拿到了四張紙花,子弟名牌穩了。

那小弟子難掩喜色,悶頭便要往臺下跑,跑了一半才想起什麽,連忙又掉頭回來,朝長輩和師兄師姐們道謝。

守樁人資質不一,各派派來的都很隨便,那些弟子眾多的門派,派出來的往往是剛拿到自己弟子名牌的年輕人,不大會為難師弟師妹,人少的就不一定了,趕上這波考核的弟子運氣好,碰上的便是小師兄小師姐,運氣不好,來個師叔師伯也未可知。

秀山堂奪紙花,一生只有一次,自然是成績越漂亮越好,因此眾弟子門都是一個思路——到了考場先大致掃一圈,掂量掂量誰是軟柿子,先易後難。

周翡平時比較忙,很少趕上這種場合,剛開始站得頗為嚴肅,可是一輪過去、兩輪過去……十輪八輪過去,一個往她那裏去的都沒有。守樁人不能離開木樁周圍方圓一丈之內,周翡無聊地在原地晃悠了一會,見沒人理她,幹脆拄了長刀席地而坐。李瑾容看過去的時候,她已經快睡著了。

好不容易有個瀟湘的後輩,同儕之中甚是出類拔萃,香還沒走完一半,他便已經拿到了十張紙花,一時得意忘形沒剎住腳步,眼看著就直奔李家木樁下,周翡眼睛一亮,熹微迫不及待似的跳出鞘來,清冽的刀光一閃,瀟湘的弟子回過神來,才看清眼前是誰,萬萬沒料到她居然不是來充數的,而且真會拔刀,頓時大驚失色,掉頭就跑。

周翡:“……”

李瑾容抱臂在外面圍觀了一會,不由得搖頭失笑,正打算悄悄離開,忽聽有人同她打招呼:“大當家。”

李瑾容一偏頭,見吳楚楚朝她走了過來。

說來也是遺憾,周翡自小磕磕絆絆地跟在她身邊長大,沒享受過什麽溫情,天生也不是會撒嬌討好的性情,李瑾容對她來說,與其說是母親,其實更像是個值得敬仰和挑戰的前輩,永遠少了那一位母女間的親密,時過境遷,周翡也大了,現在想補是補不回來了。這幾年,四十八寨內有李晟,外有周翡,中間還有個比猴還精的端王殿下,李瑾容不再需要事事操心,現如今,她人過中年,兩鬢生了華發,年歲漸長,脾氣漸消,對吳楚楚尤其有耐心,因為她同周翡年紀相仿,李瑾容對她多少有一點移情。

“幾時回來的?”李瑾容原地等了她片刻,淡淡地問,“劍閣之行順利麽?”

“劍閣的守門人本來不見外人,幸虧有大當家的信,”吳楚楚同她說話從不拘謹,笑盈盈地回道,“我還以為趕不上中秋了,誰知在洞庭碰上了阿妍,蹭著行腳幫的車隊,居然還提前了幾天,趕上秀山堂的大事了呢,看得我也想上去試試,不知道能拿到幾朵紅紙窗花。”

李瑾容不以為意:“你要修‘武典’,一年到頭四處奔波,不見得趕得上,不過要是有空,倒可以去找阿翡比劃比劃,要是能在她手下走上十來招,秀山堂的紅紙窗花可以隨便拿。”

吳楚楚笑道:“您這話要是肯當著阿翡的面說,她指不定有多高興。”

李瑾容一擺手:“那丫頭這點隨了我,不知謙遜為何物,沒人誇她,自己都狂起來沒邊,要是再給她兩句好話,只怕要蹬鼻子上天,還是算了。”

吳楚楚好奇道:“阿翡當年過秀山堂,拿了幾朵紅紙窗花?”

李瑾容:“兩朵。”

吳楚楚一呆:“啊?”

李瑾容好像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,眼角浮起淺淺的笑紋:“不過有一朵是從我手上拿去的。”

吳楚楚眼角抽了抽,感覺這確實像是周翡能幹出來的事,她想了想,又問道:“那大當家呢?”

李瑾容一楞。

番外五 狂瀾之巔 · 三

“李師姐,師叔回來了,叫你去……”

十七歲的李瑾容充耳不聞,手中長刀去勢不改,當空劈下,淩厲的刀風一分為二,旁邊的古樹“簌簌”發抖,木葉紛紛落下,斷口幹凈利落,好似被利器割開,跑來的弟子倏地剎住腳步,前襟“呲啦”一聲,竟被一丈遠的刀風撕了一個三寸來長的口子。

李瑾容最討厭別人打擾她練刀,看也不看來人一眼,沒好氣道:“吵什麽,煩不煩!”

自從她被她爹教訓一通負氣離去後,李徵還沒來得及追上來啰嗦,就不知因為什麽,突然離開了四十八寨,一走走了月餘沒有消息,李瑾容這幾天總是莫名心慌,正難得有些牽掛,就聽說那老東西回來了。

剛回來就來找她麻煩。

李瑾容怒氣沖沖地收了刀,瞥了旁邊噤若寒蟬的報信的一眼:“在哪?我家還是長老堂?”

“在……在秀山堂。”

李瑾容楞了楞——那時,四十八寨還沒有“秀山堂摘花”的傳統,更沒有小弟子不出師不得下山的規矩,秀山堂也不是什麽考場。只不過那邊地方夠大,裝得下人,各門派新舊掌門交替、同門之間理念不合鬧分家、大人物拜師或清理門戶等會有很多人圍觀的場合,一般在那辦得開。

李瑾容心裏有點七上八下,因為懷疑她爹是吵架吵不過她,打算要將她逐出家門。

剛一到秀山堂,她就覺出了不對,只見那蒼松翠柏中圍出來的空地上站滿了人,放眼望去,四十八寨各大門派裏拿得出手的長輩幾乎來齊了,聽見動靜,人山人海地齊刷刷回頭看向她,饒是李瑾容膽大能包天,也不由得摸不著頭腦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。

李徵背對著她,一個長個子長得手腳頗不協調的少年侍立在側,正是平日裏打掃秀山堂的小弟子馬吉利。數月不見,李徵好像變得陌生了——李瑾容愕然發現,他瘦了一圈,單薄的後背竟有些直不起來。

馬吉利見她來,先是客客氣氣地喚了一聲“師姐”,隨後雙手將窄背長刀遞給李徵,從懷中摸出一張剪裁精致的紙窗花,縱身一躍,輕巧地上了樹,將那窗花掛在了李徵身後那大樹枝上,繼而默不作聲地退到一邊。

李瑾容一頭霧水,問道:“爹,這是要做什麽?”

李徵應聲轉身,李瑾容陡然一驚,只見他一身風塵尚未卸下,面色憔悴得幾近印堂發黑,竟是帶了難掩的病容。再怎麽置氣也是親爹,李瑾容便忙問道:“爹,你怎麽了,受傷了嗎?”

李徵不回答,掂了掂他掌中的刀,緩緩說道:“瑾容,破雪刀,你和爹走得不是一個路數,我已經沒有什麽能指點你了。”

李瑾容一臉不明所以。

李徵淡淡地說道:“拔你的刀,今日你要是能越過我,取到樹上的紙花,你就可以出師成人了。”

李瑾容不明白李徵為什麽這時候要她出師,更不明白這種“家務事”為什麽要請這麽多人來圍觀,然而李徵已經根本不容她細想,當頭一刀便劈了下來。

他整個人都有些病懨懨的,然而在揮出窄背刀的一瞬間,便已經仿佛超脫了肉體,難以言喻的壓力毫無保留地向李瑾容當頭壓過來,正是破雪刀“山”字訣!

李徵刀如其人,最是中正平和、處處留有餘地,時常讓人忘了他是冠絕天下的“南刀”,然而山壁立千仞,一朝傾倒,便是穹廬壓頂、避無可避。李瑾容從來不知道她那嘮叨又瑣碎的父親手中長刀竟是這樣的,她自以為鋒銳到了極致,一時竟不敢硬接,倉促避開,被綿延不休似的勁力掃過,胸口發悶,冷汗已經下來了。

李瑾容一直承認李徵比她強,卻總是將他當成一個總有一天能擊敗、能趕上的目標,然而就在這一瞬間,她竟有了一絲小小螻蟻仰望不周高山的錯覺——

鋒銳盡碎。

李徵分毫也不讓她,幾不可聞地低聲道:“瑾容,你不是說要打斷我的刀麽?來,讓我瞧瞧你的刀鋒。”

話音沒落,第二刀已經橫掃而至,李瑾容避無可避,只能提刀硬抗,“嗆”一聲,她手腕巨震,險些拿不住自己的刀,整個人險些跟著一起飛出去。一陣厲風劃過,樹葉瀟瀟,她擡頭瞥見樹梢上的紙窗花。此時秀山堂中分明擠滿了人,周遭卻是一點動靜也沒有,他們全都神色凝重地看著她,那些目光沈甸甸地壓在她身上,像藏著蜀中的十萬大山。

李瑾容分神只有一瞬,李徵第三刀已經逼至眼前,她實在退無可退,手中刀身蜂鳴不止,只能重新站穩,強提一口氣接招。

兩把長刀狹路相逢,不過三招,李瑾容半個臂膀已經沒有了知覺。

李徵道:“你要是認輸,爹會停下。”

李瑾容,若無可戰勝之敵在前,你當如何?

對面持刀的是她親爹,總不會真的一刀殺了她,就是不敵退避又能怎樣呢?以天下第一刀之鋒,試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女,本就十分荒謬,認輸一點也不丟人,畢竟她才十七歲。

無數念頭在近乎浩瀚的刀光劍影中竊竊私語,李徵將李瑾容隨身佩刀的刀尖撞出了一條裂口,這把刀不是那天在長老堂中被他折斷的便宜貨,是她及笄時,李徵親自去求了蓬萊陳大師所作,一把不折不扣的寶刀,寶刀可以傳世,倘若不是功力相差懸殊,絕不會輕易折斷。

李徵神色不變,又語氣平平地問道:“你認輸麽?”

你認輸麽?

李瑾容,倘若身後有退路千條,條條寬闊通天,唯有前路孤獨,布滿風刀霜劍,你會走嗎?

你會順風而退麽?

你知道趨利避害,尋一條更輕松的活法嗎?

李瑾容,如果世道逼你孤註一擲,你這一生,所求者為何?

破雪刀九式三道,哪一條是你的道?

少女在父親淩厲的刀鋒下,幾乎折成了兩半,堪堪躲過李徵一道“不周風”,她卻突然做出了反擊,手中斷刀刀尖向下,驀地揚起一道沙土,於難以想象之地醞釀出了一刀“斬”,義無反顧、自下而上地撞上李徵的刀,宛如蚍蜉撼樹——

蚍蜉撼樹,螳臂當車。

精衛銜微木,刑天舞幹戚。

本就裂開的刀尖忍無可忍,又斷一截,李瑾容腳下踉蹌半步,順勢別過手腕,刀背撞向李徵身後的樹幹,人和古木都是狠狠一震,各自彈開,她勉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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